江智猛:月港文化守護者
江智猛:月港文化守護者
一、月港:600年前的“大明第一港”
大明隆慶1567年—— 一個注定載入史冊的時刻。
在倭亂、民間抗爭的強大壓力下,在廣州、福州、寧波諸港朝貢貿易萎縮情形下,月港在地利、人和之際,遇到了好天時,明政府取消“海禁”,在月港設立縣治,準販東西洋,開放了民間海外貿易,月港成了大明王朝唯一合法出海貿易的港口,史稱“大明第一港”。
月港,崛起于龍嘯虎吟,風云際會,成為名聞遐邇的國際大都市,外國人眼中,漳州月港儼然成了中國的代名詞。這不是美麗的傳說,而是壯麗的詩篇。
月港,這個承載著一個民族,一個帝國榮光的東方港口,汩汩而流的九龍江水,不會忘記;寂寂無語的老碼頭,不會忘記;蠕蠕千年,枯坐江底的沉泥,不會忘記!
走在月港村社內一條悠長而又平靜的古街上,看到幾十家數百年前的舊商行鱗次櫛比,燈籠搖曳,雖滿目滄桑,卻散發著盛世遺風,無聲地向世人訴說著當年海上貿易的繁華景象。我們不禁要問,歷史為什么選擇了月港?600年前,這里究竟是怎樣的一幅景象?
站在臨江海堤,碼頭、港灣,逐漸露出身形,餉館碼頭、路頭尾碼頭、中股碼頭、容川碼頭、店仔尾碼頭、阿哥伯碼頭、溪尾碼頭。遠處的停泊仿佛是艘艘大帆船,滿載著東西洋的番銀、香料、胡椒、花生、玉米、番薯遠道而來,又似乎沿著東十八貿易條航線鼓帆而去。
歷史遷徙,月港特定的地理條件決定,舊時風采只能在記憶中尋找。由于當時月港的古碼頭地處九龍江中下游,水流緩慢,泥沙淤堵,碼頭早已不見蹤影,臨江古街,商店鱗次櫛比,建筑形形色色,早已不復當年的景象。
一個愿景始終縈繞在江智猛的腦海:今天,我們這批月港的傳人,應該讓月港文化在新的歷史機遇中,迸發出應有之光,成為我們這一代人內心的圣殿與榮耀。
二、張燮:跨越時空的神交
六百年前那個夜,月朗星稀,喧鬧的月港忙碌一天,不知疲倦的漢子們,盤坐一起,談笑風生。他們中有船主,有海商,憑江臨風,好不自在。其中一位氣質儒雅的讀書人,時而傾聽,時而頷首,對大家講述的內容如癡如醉。
他叫張燮,明代舉子,雖名噪一方,卻不戀仕途,偏偏要為家鄉立傳。他毅然選擇退隱鄉里,定居錦江,侍奉雙親,著書立說。天啟年間,朝廷推舉張燮入朝編撰《神宗實錄》,他堅決拒聘在當時儒生視為讀書人終極目的的入仕。當時的海澄知縣和漳州府督餉別駕聘請他編撰一部綜述當時月港盛況,月港與世界各地交通、各地風物的大書,他欣然應允。這就有了后來長達十二卷的《東西洋考》,來自血液中的家鄉情懷,成就他那部月港巨著。史學家稱之為“開采訪之局,垂不刊之典”、“補前任所未備”。這是張燮對那個故園的承諾!
六百年后的這個夜,夜深人靜,窗外路燈透亮,仿佛能照見白天的繁華。海絲辦,龍海石碼古街上的一座小樓,一個漢子全神貫注地翻閱著張燮《東西洋考》,這部早已泛黃的大古籍記錄著一個大時代跨越風浪的繁華、富庶,和普通百姓的生計。
他叫江智猛,海絲文化研究會會長、海絲辦主任。他喜歡送走白天喧囂之后,安靜地在自己的空間,癡迷于心中的“張燮”。他說,張燮是自己心中的神,祈盼自己是600年前的他。
猶如穿越時空的安排,兩位鐘情于茫茫海洋的漢子,彼此相約,一起聆聽和眺望:600年前的月港,寶賄填舟、鐘鼓響答,東北巨賈、競騖爭馳,豪民商舶、揚帆外國,絲綢、茶葉、瓷器等物產越洋過海,遠銷他鄉;白銀香料、番薯煙葉、異獸奇藥,源源不斷地輸入內地……四方商客每天如潮水般涌到月港行市上,喧嚷中夾雜著不同地區的話音,港外小嶼,大船小駁。 彼時這里,碼頭婦孺翹首期待男人歸來,商賈擁擠推搡,等待搶購上岸第一票物資,真的是“農貿雜半,走洋如市,朝夕皆海,酬酢皆夷產”,東西方商品在此交易,多種文化在此融合。
三、為“月”:衣帶漸寬終不悔
江智猛出生于一個貧苦農家,父母是地地道道、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但是閩南文化的氣息,從小根植于他的軀體中。與生俱來的稟賦,讓他很早就有些與眾不同。小學沒有畢業,他就喜歡寫寫畫畫。鄉鄰辦壽禮,先生忙著登錄親友禮單,他在一旁靜靜地揣摩,橫豎撇捺,記在心里,回去再模寫,竟是有模有樣。那年冬天,臨近春節,家里索性就在集市上擺張幾案,他賣起了春聯。小先寫春聯啦,一下子好奇的人都涌過來。2毛錢一副,連紙帶寫,一個寒假,他賺了10多塊錢,算算計酬,可以過半個春節。自己用文化為家里添補柴米油鹽,感覺很有成就感!小小年紀的江智猛就覺得,文化不一般!
1986年,江智猛以“全國中等師范學生書法大賽第一名”的佳績,從龍溪師范畢業,分配在沿海漁村當小學教師。閩南文化滋養下的月港,文化散落著每一寸土地。作為古月港中心所在,龍海民間文化交流非常活躍,有縱論詩文的,有鄉間小曲的,而江智猛卻對文化情有獨鐘,手捧一本小人書,恍如隔世,遙遙換了人間。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江智猛剛剛參加工作不久,教書之余喜歡搞些文學創作,寫寫散文詩,練練書法,因此結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平日里有文化活動,大家都會相互通知參加。有一天,文友中拿來幾張紙,寫的大概是當時的龍海縣委宣傳部和廈門大學搞了個月港研討會,邀請了很多專家來參加的內容。從這個小材料,江智猛第一次知道家鄉有“月港”這個地名。
上世紀90年代初,海澄一位本土文化人在家籌辦了個月港文化沙龍,周邊青年文學愛好者以此為平臺進行交流學習,江智猛是常客。沙龍上,大家激情的碰撞,越發點燃他對古月港的好奇,和對月港文化的迷戀,其樂融融、其心惟惟。
活動之余,江智猛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就約了幾個好友到海澄帆巷去看“月港”,粗略了解到祖輩先賢們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無以為繼,劈波斬浪,乘風掛帆,漂洋過海,向海求生。月港,頓時深深扎進他的內心,是震撼,是澎湃。
從此往后,聽到“月港”兩個字,江智猛對家鄉就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自豪感與自信心。月港,這個小小的港灣,猶如巨大的磁場,強烈地吸引著江智猛在幾十年的滄桑歲月中,無怨無悔、無私無盡地挖掘與弘揚月港文化。
追問月港,樸素的情感需要理性的支撐,需要嚴謹的學術能力去保證。一直以來,在史學界頗有威望的廈大的楊國禎、林仁川、李金明教授都對這個愛學習的年輕人,頗有好感,不僅僅在各種學術論壇上,私下里,還在他們的家里給予指導。教授們對這個求知若渴的年輕人,毫無保留,在方法上,方向上,材料上,都提供幫助。教授們的關心和幫助,推動江智猛踏上月港文化治學的征途。他開始廓清月港的基本文化元素,逐漸重視史料搜集整理,注重月港遺址的踏查、考證。
2008年,江智猛調到文化局,分管文化工作,保護、傳承、弘揚月港文化自然就成了他的份內工作。每次出差培訓開會,搜查考證月港歷史文化就成了他的最愛,書店、藏館、齋閣,廣收博采、去偽存真,從那里他查閱、摘取了月港的各種古籍史料百余種。多年來,書法藝術追求中沉淀了文化修養、文化品味,使他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各種典籍的解讀與汲取。工作之余,他沉浸在各種資料,構建心中的月港;雙休日,他在古月港的遺址上,走、看、問、聽,曾經的月港七個臨江古街,鏈接七座碼頭,七座古廟,江智猛用足跡一道道,目光一遍遍梳理。
2015年夏天,在各級黨委政府的重視推動下,修繕復活月港的工程正式啟動。豆巷村沿江店面的改造、碼頭的清淤、沿江木棧道……烈日炎炎之下,工程順利展開,而他,白天與項目施工人員一道商量,某處原來是個什么樣,存在什么問題,可以做成什么樣,大到規劃,小到細節,他循循疏導,丈量、計算、匯報、溝通,不遺余力,親力親為。夜晚與文史專家們為伍,圖紙、資料、構建、樣式,不厭其煩,周密思慮。月港每一扇窗,每一處石雕,每一條巷道……都要小心翼翼。他的腦海中,裝滿了月港的溝溝坎坎,裝滿了穿越在月港的大小人物,也激蕩著大帆船在海浪中相互守望的情形。
復興之路艱難,一介書生,既要參與策劃、修葺,又要搜腸刮肚搞踏查、考究。好在書生也是漢子,閩南人的精神就是拼。智猛利用所有可能的機會,所有可能聯系的線索,找尋關于月港的史料和佐證,月港充溢在他的精神世界與社會空間。
月港臨江海絲館,留給世人的,是月港濃縮的記憶。江智猛從海絲館的題匾,到展館圖文的書寫解說,從各種典籍和史料,到番銀瓷器、韁櫓器物,從日常習俗的記載到祭祀禮儀,無不用心揣摩。艱苦的用心,艱辛的汗水,浸蘸對月港的情懷,飽含對月港的摯愛。他把有限的時間記憶,融入海絲館的字里行間、屋檐瓦礫。只因為他太愛月港這塊土地,和月港上的血脈。
走進浩渺的歷史中,一輪明月,如歌月港,清澈地進入腦海,但是,沉寂在古籍與文獻中的月港,文字表述佶屈聱牙,讓許多人望而卻步。然而,酸甜苦辣的生活并沒有改變江智猛對月港的感情、虔誠和付出,作為一位在書法、詩聯、文學上都有一定造詣的藝術家,他常常用多彩的筆墨再現月港,用曼妙的詩句詠贊月港,用生動的講堂述說月港,用泛黃的紙箋抒寫月港。見到熟悉的人,他常常說那一句話:月港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對月港的感情一以貫之、與日俱增。當然,他也感恩月港,讓他的內心擁有了一片廣闊而純靜的天地,月港與他,不離不棄。
四、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人類進入21世紀,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江智猛隱約感到:大時代成就月港百余年盛景,新時代也為蟄伏的月港,做好圓夢復興的準備。
2013年,主席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倡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型全球化發展模式徐徐地拉開序幕。月港,這個承載一個國家的近代史發端,第一次以國際化的視野,與世界融合的出發港,在新時代重新喚醒古老的海洋記憶。
是年,龍海市海絲文化研究會成立,別無二選,江智猛成為創會會長。保護月港遺址,助推月港申遺,弘揚海絲文化,成為他的擔當與使命。修遺址、復原貌、開論壇、創報刊、助申遺,重振月港雄風。他明白:復興月港,不只是個人的情懷,而是責任,歷史賦予龍海人民,歷史賦予有情懷的文化人責任和愿景。
全社會的共同努力,月港復興進入嶄新階段,曾經在西班牙工作的著名學者于小平,提出跨國申遺的設想。2018年11月他在西班牙《僑聲報》上刊文《中西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歷史見證——“太平洋海上絲綢之路綜述”》,正式提出“由中國、西班牙、墨西哥、菲律賓四國聯合將太平洋海上絲綢之路申請為世界文化遺產”。江智猛積極響應,組織了50多位國內外知名專家學者參加——月港參與“太平洋絲綢之路”跨國聯合申遺的簽名倡議書。在福州舉辦的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申遺成功后,中國再添一顆世界文化遺產明珠,月港走向跨國申遺的路線圖更加清晰。
月港、月港、月港……月港申遺的鑼鼓聲敲響!
一批一批的客人,來到月港海絲館、來到督餉碼頭、來到臨江古街。周末,江智猛來不及喘一口氣,剛剛結束上午客人的參訪,還未歇腳,下午客人又要來啦,都指名要江智猛解說。客人們來參訪月港,不約而同要見這位癡守月港文化的漢子。他是月港文化的信使。
小雨淅瀝瀝,一絲海風飄過,江智猛領著客人慢慢地走在古街,家家戶戶門前的竹簾支棱著,望著這用來擋風遮雨,辟邪祈福的片片珠簾,江智猛引領批批客人,進入月港世界。30多年來,他總有上千次來到這里。這里安放著他的熱情、他的智慧,他的才識,他引領著客人,如同張燮引領著他一樣,走進月港,走進沉寂在這片土地深處的驕傲與輝煌,他們一起大踏步匯入時代洪流,向海圖強。
《求是》雜志 周迎春于鷺島